（*四百年后*）

这一天，她又来到了这片沙漠之中，古老的恶魔，披着黑色的长袍，游荡在世界之上。

一棵美丽、神圣的神树，于沙漠的深处茁壮成长，碧蓝色的辉光，自树上的果子中散发出来。

她摘下兜帽，抬起头，露出了她独有的、一片漆黑的双目，她收拢着背后的羽翼，避免它们撑开长袍。

“艾尔杰，我又回来了，到了今年，已经有了四百年了……”

“自从帝国陨落之后，我仍然在外游荡，我回到了北方，回到了冰海，在那边再次定居了。”

伊利菲斯、伊琳娜，四百年前的恶魔女皇，以永生不死的寿命，一直活到了今天。

她抬起手，以灵能取下一颗树果，将它捧在手里、抱在怀里；这是由她与他，两人一起种下的果。

她还记得，当他得胜归来之后，他当着她的面，以极为诚恳的神色开口请罪之时，她罕见地与他闹了矛盾。

‘对不起，伊琳娜……我……我……违约了……’

‘艾尔杰，你在说什么？什么违约，你不是一直很守信吗？’

‘不是，不是那样的……我、我……杀了亚斯塔禄……我杀了她……’

‘当我冲进黑暗，与她当面对质的那一刻，她……主动抓起了我的剑，自杀了……’

‘伊琳娜，很抱歉，但请你听我说，亚斯塔禄她一心求死！她所有的目的，都是为了这一次的死亡，我……’

‘然后呢？所以，你是想告诉我，我几乎‘无所不知’的母亲，就是因为自己找死，所以策划了这一切？’

‘虽然说，这听起来很奇怪，但是确实是这样的！伊琳娜，你相信我，我根本不想杀她！是她自己……！’

‘……没关系，艾尔杰，我知道了。’

‘伊琳娜，等等，我说的是真的！你……你怎么了，为什么……’

‘我知道，我知道是真的……我只是……需要一点时间，我需要时间，艾尔杰，仅此而已……’

‘等等，伊琳娜，不要走……我求你了，别走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，求你听我解释！’

‘艾尔杰……松手，我说过了，我明白你的意思。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，可以吗……？’

她的爱人，亲手杀死了她的母亲，即便她早在战前有所请求，他也的确给予了她，他应有的承诺。

但最终的结果，却并未如她所愿；亚斯塔禄死了，那个自她降下地狱，无时不刻保护着她的母亲，已经死了。

伊琳娜知道，艾尔杰本身天真、直率，他从不会对自己说谎，但即便如此……

自己的爱人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生母——这种事情，即便对于她这种的恶魔来说，也依旧需要时间，去慢慢理解。

两种爱意，在痛苦之中彼此交织，令自认强悍的恶魔，也因此而在足有十年的岁月中，被深邃的痛苦所支配着。

‘伊琳娜，那个……树长大了，到了晚上很好看的，要不要……’

‘伊琳娜，你看下这件衣服，是不是好看多了？拜托，我明天要去开会的，帮我看一眼嘛。’

‘对不起，伊琳娜……如果说，你永远都无法原谅我的话，就请继续仇恨我吧，不过……’

‘我希望，你能多跟我说些话，我……我已经很久很久，没有听见你甜美的声音了，可以吗？’

他曾一度苦苦哀求，站在自己的面前，想尽了一切办法，试图通过不同的方式，弥补自己的过错。

‘我的母亲对我有恩，艾尔杰。我活了六百年，到了现在，我连实现所谓的‘报恩’，都做不到了……’

‘这种感觉，你能理解吗？那是我的母亲，就像你有你的母亲一样，你应该明白，这是什么样的感觉。’

‘我想开设祭坛，请皇帝准许，批给我一片空地，建造祭坛……谢谢了……’

两者间的情分、关系，不知为何，在末日之后，产生了明显的隔阂。

直到两百年前的某一天，到了那一日，年轻的皇帝，已经年过半百，留上了一辆浓密的络腮胡。

那一天夜里，伊琳娜缓慢地从床上坐起，伸手推了推身旁的爱人，在他充满疑惑的目光之下，开口说道：

‘亲爱的，我想……去看一下神树，可以吗？’

‘等等、等等！伊琳娜……你……你叫我什么……？！’

‘亲爱的。怎么了，难道说，我这么叫很奇怪吗？’

‘不！一点也不！我们走，我们这就去看神树，这就去！’

那一夜，他是那么的兴奋、快乐，仿佛年过半百的他，又变回了那个年轻的少年，将她用力地抱在怀里。

直到那一天，她才终于醒悟；逝去的母亲，仿佛成为了一团‘阴影’，盘旋在自己的灵魂深处，令她深陷于苦痛之中。

或许，作为‘恶魔’诞生，本身就是一种错误；而她的母亲，却曾在生前以多种行径，暗示着她。

巧合的是，那一夜，她想起了母亲所说过的话，虽然她已经不再与她相伴，但她仍然记得……

‘傻孩子，你为什么不听话，为什么……’

‘你不知道，你离开地狱，找到他的那一天，我有多么地高兴。’

亚斯塔禄，她的母亲，期盼着她的孩子，能够早日离开地狱，获得解脱，如现在一样。

‘我当初找准时机，冒着风险赶来这里，只为了救你一命。’

‘然而，你依旧没有抓住机会，你对我视若无睹，错过了最好的机会。’

母亲的声音，在那天夜里于耳畔回响；她是那么地珍视自己，她渴望着自己，能抓住‘机会’。

她醒悟了——母亲的死亡，恰恰也在母亲的计划之中；她的离去，为伊琳娜自己的人生，让出了一条崭新的道路。

自那一天起，名为‘伊利菲斯’的恶魔，便可以彻彻底底地，作为‘伊琳娜’，幸福、美满地活在世上。

远离地狱的尸山血海、烈火硫磺，在最珍视自己的爱人身边，度过美好而温暖的一生。

她的母亲，从她于诞生的那一天起，就为她规划好了起始与终结，就连她自己的‘死亡’，似乎也是其中一环。

庞大的空虚与悲痛，在那天夜里尽数扭转，变成了一份炽热的爱——名为‘艾尔杰’的男人，所值得的爱。

长寿的皇帝，艾尔杰·格兰茨的后五十年，过的既幸福、又美满；他爽朗的笑声，时常能穿透宫殿的墙壁，传到城外。

不老不死的恶魔女皇，小鸟依人地陪伴着他；伊琳娜做到了，她是他可爱的女友、温柔的妻子、尊敬的皇后……

他喜欢的、他在意的、他期盼的，伊琳娜总能想尽一切办法，去满足他。

‘艾尔杰……你今年可都六十岁了，你怎么看起来，还是跟五十岁的时候一模一样啊？’

‘你这老怪物，还能被叫做‘人’吗，我真要开始怀疑这一点了。’

‘嘿，伊琳娜，要照你这么说，你可也就成老女人了，你不也是这样的吗？’

‘我是恶魔，不是人类，亲爱的。严格来说，我早就死了好吧，你怎么还能跟死人比‘长寿’啊？’

‘包括你在内，都说‘圣能’对我有损伤，但是看看我！看我现在，六十岁了依旧意气风发！’

‘好好好，你厉害，‘六十岁依旧意气风发’什么的，这种话，也确实只有你能说得出来。’

她所附着的、早已死去的肉身，无法为她的爱人孕育子嗣；这是对于伊琳娜来说，终生难忘的一大遗憾。

伊琳娜时常提议，从下方的不法者之中，挑选出一两个人选，由她抢占肉身，为他诞生一名子嗣。

但这些提议，不知为何，都被慈悲为怀的艾尔杰，所否决了。

他总会说，末日已经结束了，就让名为‘恶魔’的存在，在那一天之后，彻彻底底地消失吧……

在属于皇帝的寝宫之中，伊琳娜看见了一切，她看见了起始与终结、生老病死、恩怨情仇，什么都有……

十三岁、十六岁、十八岁、三十岁、五十岁……属于艾尔杰·格兰茨的五个人生阶段，皆有名为伊琳娜的恶魔，陪伴着他。

‘谢谢你，伊琳娜……谢谢你，愿意原谅我……’

‘末日后的……这五十年，是我这一生中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……谢谢你，亲爱的伊琳娜。’

‘但是……从今往后，我恐怕没办法……继续……保护你了……’

在那最后的时刻，她的一生挚爱，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，亲口致谢；伊琳娜记得，那一天的自己，流了很多的泪。

名为‘圣能’的恩赐，也在那一天，仿佛完成了它的任务；化作了一团辉光，离开了他的身体，向上离去。

但他清楚，身为恶魔的她，在失去了圣人的保护之后，必然会在这个世界，遭遇更多的苦难、挫折。

那一日，艾尔杰仿佛十分清楚，他的擅自离去，会令永生不死的爱人，在这个世界上，继续痛苦地生存下去。

伊琳娜记得，那时的自己，只是在他的面前摇了摇头，为他的顾虑，给予了答复。

‘对不起，亲爱的……我没能让你……顺心如意地，度过年轻时的岁月，我很抱歉……’

‘但请你放心，在这个世界上，除了你之外，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我，不必担心这一点。’

‘一路顺风，我亲爱的小坏蛋，祝愿你，拥有一个……更加美好的来世……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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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琳娜看着面前的神树，回想着一切。时至今日，她的寿命已经过了千年，她无比长寿，她看过了一切。

她走上前，坐在美丽的神树之下，感受着由这片独特的沙漠绿洲，所散发出的、独特的芬芳。

漆黑如墨的双眼之中，映照出树果的倒影，蓝色的辉光，于深邃的黑暗之中微微闪烁。

这段永生不死的生命旅程，有着十分精彩的‘一百年’，在这段百年岁月之中，她遇到了一名人类。

他的存在，伊琳娜确信，自己将永生永世、永不遗忘；在世界再度毁灭之前，他的名字，将近乎永恒地，被她铭记于心。

她透过近乎透明的树果，看到了独特的倒影，仿佛此时此刻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，就在这里……

伊琳娜轻抚着怀中的树果，倚靠着身后的大树，感受着那柔软、略感冰凉的触感，微微一笑，低声轻语。

“艾尔杰·格兰茨——我最爱的天选之人，我将永远爱你，永远……”

‘我回来了，亲爱的。我回来了……我回来了……’

四百年了，在外游荡的她，再一次地，回到了他的身边，在这座曾是‘王都’的遗迹之上，缅怀着她的爱人。

温柔的恶魔，闭上了眼睛；如她的母亲一样，在这棵于故土上生长的神树之下，坠入了美妙的睡梦之中。

伊琳娜仿佛看见了他，那个令她日思夜想、永生难忘的少年，他又回来了……

——————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