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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少轻狂 番外:雷罚(下)
作者:林家本初 | 时间:2023-11-20 17:52 | 字数:14317 字

当张九龄浑浑噩噩的走回青西客栈时,他在一条巷子口发现了那个身穿公服的打伞身影,那人缓缓走进巷子,张九龄连忙追上去。

一连追了好几条巷子,从开化坊一路追到永宁坊,那人每每都在拐角处失去踪影,直到最后一条巷子拐过,张九龄狼狈的撑着膝盖喘气,一脸的不甘。

他跟丢了。

“还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,有个国相的先生便能尸位素餐,这拾遗都可以不拾遗了。”

李林甫嘲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张九龄回过头,看见对方正从一间首饰铺里走出来,脸上依然是那个轻浮的笑容。

“王摩诘呢?”张九龄恨声问道,心里仍抱有一丝希望

“怎么?昨日才将人头送给大人,大人今日这就弄丢了?”李林甫笑意不减,毫不留情的击碎张九龄那点幻想“那不正好?大人赶紧去‘拾遗’吧!”

“李林甫!他和你是画友啊!他有多崇拜你,你不知道?你怎么就下的去手?”张九龄冲上前一把抓住李林甫的领口咆哮

“欲成大事者,虽至亲亦可杀之。”李林甫邪肆一笑,轻声说道

“李林甫!”张九龄满布血丝的暴怒双眼盯着李林甫一字一句说道“老子才不管你爹是什么扬州参事,我张九龄就是拚着仕途不要也要活剐了你!”

“那李某就拭目以待了。”李林甫也不再微笑,淡然的扯下张九龄的手,整理一下领口,再正了正冠帽,从容地离去。

留下张九龄在雨中呆坐,李林甫缓缓走回崇义坊,来到青西客栈后方的巷子里,富态的冯老板早已撑伞站在那里不知等了多久。

“多谢冯老板。”李林甫上前躬身道谢,态度不再轻浮,如同半年前那样冷傲

“小事一桩,”冯老板坦然接受李林甫这一礼,笑瞇瞇的双眼里隐隐滑过一丝锋芒“不过小老儿倒是好奇,李大人是从何得知小老儿是灵都观的人?”

“王屋山下,灵蕴仙观;上清玄都,大洞三景。”李林甫意有所指地说道“身处江河,须知龙王,亦须知无肠将军。”

“呵呵呵呵,比张相国的学生仔细多了,也算是你的本事。”冯老板笑着点头,伸手搓了搓衣带问道“那规矩应该知道吧?昨日你可没把钱给我呢!”

李林甫从袖子里掏出三枚铜钱,冯老板伸手接过,脸上却有些诧异“你小子就这么大胆?”

“撑死胆大的,饿死胆小的,”李林甫又挂上那从容的微笑,自信说道“贵人们哪里会在意我们这些下人怎么通的暗号?”

“说的也是,”冯老板一听恢复市侩的笑容,欣然地将铜钱收进腰带里,随即拱手道“那小老儿在这里,先预祝李大人平步青云了?”

李林甫平静地回了一礼“过奖。”

“哎!好说。”

两人一同整敛衣衫,理一理冠帽,才分别从巷子里离开——

“子寿,听先生的,别喝了。”张府里,张说叹了口气对身边陈着四五个酒壶的张九龄劝道

半个时辰前,这个学生跟只落汤鸡似的敲响自己家大门,进来后什么也不说,直接翻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一顿狂饮,直接喝到了傍晚,就连找他下棋都没能劝住。

“张博物!你好歹也和先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,就这么一直喝酒,你咋不上教坊司去?”张说严厉大喝道“再不回话就从我宅子里滚出去!”

酒壶在张九龄嘴边停下,然后被慢慢放到地上。张九龄低着头,低沉的吐出几个字:

“摩诘死了。”

张说的双眼蓦然瞪大,手里的棋子拈在指尖怎么也落不到棋盘上。
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
“摩诘死了,摩诘他死了啊!”张九龄悲愤的一挥手,打翻身旁的酒壶,酒水淌了一地“昨日我才带着杨玄琰他们进城,李林甫就送来王摩诘的人头!”

张说收回落子的手,看着棋盘上势均力敌的黑白二子怔怔出神。王维对于张九龄而言,就象是张九龄对于自己一样,都是最喜爱的学生,都是用尽心力栽培的学生。这种情感说是自己的孩子都不为过,偏偏杀死自己孩子的,还是往日最要好的朋友。

“我就不应该让摩诘跟着他学画……我就不应该……”张九龄深深懊悔,不断拍打着地板

张说深深叹一口气,他能体会张九龄的悲痛,换作张九龄出事了,自己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吧。

目光移到一旁桌上的匕首,张说突然想到张李两人第一次见那日,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,那时他领着张九龄进长安,骑着高头大马经过平康坊,仆人为他们撑起罗伞,成百上千的百姓冒雨拥挤在道路两旁,他们都想一窥那九龄神童的模样。如今他已想不起那些百姓的面孔,但他忘不了悲月楼上那个白衣少年,那人兀自对雨抚琴,眼神空灵,却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楼下一眼,这超然之态让张九龄钦慕不已,当时就下定决心对自己说道,无论此人出身如何,都要与之结为莫逆。

后来,他们在悲月楼上吟诗作赋,在长安东郊肆意驰骋,在小庙山顶高呼,在崖前换帖立誓,要做左右宰相,为国为民立不世之功。再后来,他们又认识了王维,悲月楼二仙变成三奇。

这一切却都在半年前李林甫莫名得罪岐王后不一样了:傲如寒梅的李林甫开始屈意奉承,阿谀谄媚,最后投入太平公主麾下;而意气风发的张九龄也因为李林甫的变化自甘堕落,整日花天酒地,尸位素餐,自己这里都压下不少参他的奏折文章。

任由张九龄发泄情绪,张说一点一点收回棋盘上的棋子,他不得不承认,这一局事关大宝的棋局来得太仓促,让他迫不得已推出张九龄入局,他张道济输给了太平公主,输的体无完肤。无论太平公主事成与否,都已经深深在张九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,一辈子都不得解脱。

“我要出城,去慈恩寺。”哭了好一会儿,张九龄突然抓过一旁桌上的匕首揣入怀中说道

“子寿,你疯啦?”张说又惊又怒“你一个八品练息境都没踏进去的弱书生去做什么?”

“我没疯!摩诘终归因我而死,”张九龄摇晃着起身,回过头来,脸上同时有着疯狂和冷静“我不能什么都不做,我要亲手结束这一切!”

“我要他李林甫,死无全尸!”

“你这又是何苦?”看着张九龄眼里的决绝,张说心痛道。曾经最要好的朋友,如今竟要生死相向,何其悲哀?

“至少,对得起摩诘。”张九龄面色冷然,夺门而出

张九龄走后,张说颤颤巍巍来到书房打开抽屉的锁,从里面拿出一个布满灰尘的龟甲。吹散上面的尘埃,将三枚铜钱放进去,口中唸唸有词,哗啦啦的摇了起来。

片刻后,堂堂一国之相的张说跌坐在地,脸上满是绝望。

坤下干上,天地否——

瓢泼的大雨中,高力士躬身拦在一辆马车前,手中的拂尘有如天上垂幕,岿然不动。

“退下去。”

马车里传来一声威严的喝斥,然而高力士不为所动。门帘忽然被掀起,正值而立的李隆基从马车里走出,英武锐利的双眼泛露凶光。

“高力士,你胆敢逼朕?”

“奴才斗胆。”天威如雷,高力士几欲瘫伏在地,但凭一股必死的决心稳住身形,脊梁如铁,双手如屏“有道是:‘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’,陛下,慈恩寺凶险,纵使陛下要处死奴才,奴才也不能让陛下犯险!”

“三年前的唐隆之变,朕连上官婉儿都敢杀,今日还会怕她这位姑母?”李隆基淡淡一笑,声音却比这阵雨还要清冷

“奴才该死!”豆大的汗珠从高力士的脖颈流过,仍不死心的尖叫哀求“恳请陛下退还宫中!岑相和常将军的大军已兵临城下!”

“宫里,有岐王他们足矣。”李隆基转身走回马车,冷漠的对车夫下令“发车。”

见马车直直朝自己撞来,高力士连忙往旁一跳避开,仓促间只听得李隆基的声音散在雨中。

“朕,要亲眼看着她李嬗伏诛。”

大雨依然倾盆而下,高力士转头看了一眼阖上的永安门,门下的积水已变得腥红一片,隐隐有喊杀声从门内传出。狠狠一咬牙,转身去追已经走远的马车——

雨水不断从慈恩寺的亭檐滴下,如同一道清丽的珠帘。听着雨水的滴答声李嬗伸出两根葱指,轻轻拈起一颗葡萄送进朱唇。

李林甫眉眼低敛,像一棵树一样的立在一旁,不敢让这一幕有半点落进眼里。

“李月堂。”李嬗轻启朱唇,好似在唤情郎般温柔

“属下在。”

“什么时辰了?”李嬗又捏起一颗葡萄把玩,用指甲轻轻弹去蒂头

“回殿下,再一刻酉时。”李林甫低下头,闭上双眼回道

“真慢吶!”李嬗随手将葡萄丢进嘴里,慵懒地伸个懒腰“本宫都快等不及了吶,想亲手摘下我那侄子的脑袋!”

“李月堂,你说本宫美么?”李嬗突然问道,一双媚眼紧紧盯着李林甫

“殿下乃天人之姿,自是沉鱼落雁,闭月羞花之貌。”李林甫拘谨地说道,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一片

“那他为什么不肯多看我一眼吶?”李嬗摸着自己的脸,微微出神

李林甫没有回答,这个时候无论回答什么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。然而李林甫心底深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正不断地涌上,只要挺过今晚,无论结果如何,自己都安全了!子寿,等我!

“李月堂,你还没回答本宫吶?”

李嬗的声音如同亭外的雨水当头浇下,当李林甫抬起头时心跳更是狠狠漏了一拍——不知何时,李嬗已经来到自己面前,一双狭长的媚眼正盯着自己,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桃香味。

李林甫的喉结数次滚动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,手脚更是止不住地开始发抖。

“怎么,你在害怕本宫吶?”李嬗气吐如兰,声音更是轻的象是用羽毛刮蹭耳朵

“属下有错!殿下饶命!”李林甫连退三步,慌忙跪下,额头贴地

“咯咯咯咯,你是说你私下会通本宫的侄女吶?”李嬗抚着胸口娇笑,连着头上的金钗晃的叮当作响

跪在地上的李林甫心底一片冰凉。

完了,全完了!她知道!她一直都知道!

“无妨,难得她那一心向道的木头能有看上的男人,本宫就不棒打鸳鸯了。”李嬗如同一只狩猎前的狐狸,轻舔艳红的指甲“说来也有趣,我们李家不知造了什么孽?老爱那年岁小过自己的少年郎?”

“几位天刀门的英雄,来都来了,何不出来一见?”

三道人影分别从不同的方向闪过,王皆实、司马无错和高卢成犄角之势,将李嬗和李林甫围在凉亭中间。

王皆实终于解下了背上的长刀,露出它的模样:通体乌黑,不知由何物所铸,似金非金,似石非石。黑色的气机不断吞吐流转,有如在刀上燃起幽冥的鬼火,将本就罕见的长刀衬的玄异。

司马无错轻轻丢下手中的两颗铁丸,双手舞动拉出阵阵残影,如那佛门的千手观音,双腿微蹲,蓄势待发。

“天刀门奉旨剿灭叛逆,”杨玄琰抱臂走过拱门,来到三人身后,睁开双眼,笃声道“天与不受!”

“反受其咎!”王皆实和司马无错一并应道

“咯咯咯咯,可别让本宫失望吶!”李嬗掩嘴娇笑,闪身冲入人群中

“结阵!四灵玄阴阵!”

杨玄琰抽出参差刀,率先踏住青龙位,两手一错,斩出一道刀罡划破重重雨幕,却被李嬗随手一爪打散。身居玄武位的王皆实将黑刀捅入地面,黑色的气机奔流而出有如龙蛇走地,直取李嬗下盘,当李嬗一跃而起避过这道气机,司马无错和高卢一下一上,封住李嬗的退路。

“朝天雀!”

“虎呷斩!”

司马无错脚步一跨,踏前作扑飞之状,带起阵阵旋风,双掌倚天如要将天上的云雀俘获,拍出一道赤红气劲;高卢奋力一蹬,将环首大刀举过头顶,对着下方的李嬗当头劈下。

这生死关头的一瞬间,李嬗妩媚一笑,脚尖轻点司马无错打出的云雀,一步欺身到高卢面前,左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夹住锋利的刀刃,一掌拍在高卢胸口。

随手丢掉夺来的大刀,李嬗伸出香舌舔舐指甲,像一只优雅高贵的狐狸,天上落下的雨水在她身外三吋就被弹开。李嬗扭了扭手腕,娇笑道“就这点能耐么?”

杨玄琰和王皆实交换一个眼神,顾不得吐血昏迷的高卢,和司马无错从三个方向包围李嬗。

“三才绝地阵!攻!”

随着杨玄琰一声令下,王皆实持刀突进率先发难,黑刀上幽火明灭,如同一颗流星滑过,李嬗避过刀锋却听见滋啦一声,一截袖子应声而落。

司马无错屈指成爪,两步贴身,一个锁喉扣直取李嬗咽喉;杨玄琰倒持短刀,长刀交错,势如猛虎出闸张口咬下。

李嬗看着短了一截的袖子,脸上的表情逐渐冷了下来,瞇起冶艳的双眼,气势浑然攀升,身后浮现巨狐虚影张嘴厉啸,一拳破开气劲,一个闪身已经来到司马无错面前,在司马无错惊愕的目光中,充满暴虐桃色气机的一拳轰然捣在他的胸口。

司马无错倒飞出去,在撞到围墙后吐出一大口鲜血,落在地上。

“改之!”王皆实提着黑刀就要朝司马无错奔去

“我没事,别散了阵形!”司马无错按着胸口大喊

“王先生,小心背后!”

噗哧——

王皆实两步退开两丈远,捂着左肩上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。李嬗舔了舔指尖上的鲜血,媚眼如丝,有些失望地道“真没用,和林明比,差的可远吶!”

王皆实深吸一口气,撕下一段袖子绑住伤口,大吼一声再次和司马无错、杨玄琰围攻李嬗。李嬗如同一只狡黠的狐狸在三人中间游走,不时发出银铃一般的娇笑,在三人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。

树林里的马车上,车夫放下缰绳,脱下兜帽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。车夫对着车厢一礼,来到马车后边,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盔甲和一杆长枪。三两下完成着装后,走回马车前,像一座山一样拄枪守候。

高力士从林间的枝头跃下,落地时努力控制自己的身形不发出一点声音,躬着身像只猫一样来到马车旁。

“那就是你埋在李嬗身边的棋子?”李隆基看着正从凉亭里匍匐离开的李林甫淡声问道

“是,陛下,”高力士恭声应道“乃郇王李禕后人,扬州参军李思晦之子,李林甫。”

“谁!”警戒的车夫突然转身,将枪头朝着树林间喝道

高力士一个闪身,从一丈开外的树后,拖出一身狼狈的张九龄走回马车旁。

李隆基从车厢里捡了张板凳,就这么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看着正在缠斗的李嬗几人,就如三年前看着车夫吕有为杀上官婉儿一样。

也如同十三年前,看那个还叫做林明的青年,只身一人提着长剑,杀的整座皇宫人头滚滚。而他,就这么泰然的坐等结果。

“张道济的学生?”李隆基交错双手,平淡地问道

“回禀陛下,正是。”张九龄慌乱的抹去脸上的泥水,躬身作揖道

“下不为例。”

张九龄以为只是在教训他冲撞了圣驾,正准备起身谢恩,却听见李隆基继续说道“朕不想来年满朝都是张华之后。”

张九龄猛然瞪大双眼,不敢直起弯着的腰。他万万没想到,皇帝竟会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。

李隆基拿起茶杯轻啜一口,不再说话,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张九龄一眼。张九龄还要开口,一柄拂尘瞬间挡在眼前,将他的话憋回肚子里,只能静静陪着那尊贵的男人,等待前方的结果。

杨玄琰三人久攻不下,反倒随着时间流逝,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。

再这样下去不行!我们撑不了多久的!

脚下一点后撤,杨玄琰大口喘息,心里默默盘算,如今他们三人体力渐渐不支,而李嬗依然游刃有余,最后的结果定是他们三人横尸当场。

“王先生,小子主攻,您压阵,司马先生伺机而动!定要在一炷香内杀了她!”

杨玄琰说完一马当先,手持双刀,脚踏罡步冲到李嬗面前,如同过河悍卒不断挥舞双刀,连绵不绝的刀势招招狠辣,直逼李嬗的要害。王皆实并拢双指抚过刀身,捋顺虚幻明灭的黑色气机,猛然睁开双眼宛若明王怒目,向着李嬗退去的位置狠狠劈下

“秦风,针虎!”

随着黑色的刀罡直奔李嬗,司马无错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,沉腰蹲胯向前一跃,好似那飞鸿踏雪,并掌为刀,一式雁飞砂封死李嬗最后的退路。

“天狐别行法,媚月。”

大量的粉色花瓣从指间倾泻而出遮蔽杨玄琰的视线,李嬗下腰后仰,黑色的刀罡贴着胸前的沟壑飞过,随后转头轻轻捏住司马无错的手腕,一掌拍在他的胸口。

一连串的动作在电光石火间完成,如同寺里的钟声,重重捶在三人心头,一股绝望的无力感油然而生。

连三人默契配合的围杀都没能奏效,那该怎么打?

“你还要让本宫等多久?”李嬗微微侧过头,声音里含着杀意

三人下意识的看向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李林甫,却只见他张嘴欲言。

“司马先生!当心!”

正当三人不明所以时,张九龄突然冲出树林,声嘶力竭的喊道

噗哧——

看着胸腹间那口狰狞的巨大刀锋,司马无错艰难的转过头,执刀的人是一脸冷漠的高卢。

高卢残忍的抽出大刀,绕过司马无错,来到李嬗面前恭敬的跪下道“属下办事不力,请主上降罪。”

“改之!”

王皆实连忙跑到司马无错身边搀着他,只见大量的血沫不断从司马无错嘴里涌出,无论王皆实如何按压伤口,汩汩流出的鲜血怎么都止不住。

“高卢,你在做什么?”

杨玄琰怒吼出声,不敢相信加入天刀门近十年的客卿居然会是卧底。

“十年了,你就只给本宫出一刀?”李嬗瞇起媚眼,轻轻蜷起的指甲如同抓住高卢的心脏一般

“主上恕罪,属下这就将他们尽数斩杀。”高卢低头告罪,在得到李嬗首肯后,提刀起身,朝着王皆实等人走去

“子虚……快走……”司马无错有气无力的说道

“不!我不会丢下你的,要走一起走!”王皆实怒声打断

“快走……你不也好奇我这最后一手十多年么?”司马无错惨然笑道“你挡着……老子怎么施展?”

“司马先生……”

“走!”

眼见高卢越来越近,本来气若游丝的司马无错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巨力,一掌将王皆实二人拍向树林边缘的张九龄,下一瞬,两团火焰骤然闪现在司马无错手中。

杨玄琰两个后空翻化去余劲,瞠目结舌的看着陡然回光返照的司马无错。被张九龄接下的王皆实伸出手朝着司马无错悲愤的大喊

“改之!”

司马无错对兄弟撕心裂肺的呼喊置若罔闻,平静的摆开架式,两团火焰如同太极中的双鱼交互衍生。气机流转,胸前的伤口不再流血,司马无错感觉到平生从未有过的敏锐,大至山石,小至虫豸,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,彷彿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。

“五禽回风手,凤还阳。”

“封天绝地斩!”

身前五尺处,高卢有如战马一跃而起,环首大刀上的气机汇聚成一狰狞的九丈鬼头,扰动黑云夹带吞天噬地之势朝着司马无错奔去。

司马无错深吸一口气,乌黑的发尾肉眼可见的转成白色,两手火焰化作一对翅膀,脚下一踏,如同在呼啸浪潮里孤行的一叶扁舟逆流而上,直奔鬼头眉心。

“云中鹤!”

铿锵——

砰轰——

半空中,无论是司马无错还是高卢都没有因为爆炸产生的乱流闭上眼睛。两人在空中交手十数个来回都未能分出胜负,司马无错燃着火焰的双手勘比金铁,每每咬住高卢的大刀都能在刀身上留下轻微的凹痕,然而每挡下一刀,头发便白一分,不过十来息的时间,司马无错满头的青丝已成白发。

“哼!鸟人,你还能撑多久?”

高卢不屑冷笑,一个旋身拖刀猛袭,如同巨鲲跃出水面,直取司马无错的腰间。

司马无错处变不惊,有如灵鹤腾云,一脚踩在刀上,左手的火团对着高卢的脑袋猛的弹射出去。

“哼!如此儿戏的手段,你以为老子会中招么?”

高卢偏过头躲掉火团,开口嘲讽,却见司马无错落在身前,淡定的将右手伸到自己的小腹处,已满是皱纹的脸转向王皆实微笑

“子虚,我先走一步了。”

“燕归来!”

高卢猛然反应过来,想要抽身却发现自己紧紧被司马无错的右手吸住无法离开,还来不及有下一步动作,背后已经传来一股灼热感。

方才躲过的火团以乳燕还巢之势洞穿自己的尾椎,在丹田处与司马无错手中的火团相撞并且,爆炸。

“啊啊啊啊啊!!!”

剧烈的火势如同翻在水上的桐油一发不可收拾,眨眼间将高卢的丹田焚毁并沿着经脉扩散,不过短短两三息时间,身如小山的高卢便化作一具焦尸。

司马无错仰头栽倒,彻底失去生机。从发动凤还阳的那一刻起,他便只剩最后三十息的时间,确认叛徒高卢身死,这最后一口气理所当然的散了。

“改之!”

王皆实绝望的哭喊,几欲挣脱张九龄和杨玄琰的手跑出去。

李嬗很不高兴自己本想展现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泰然,居然成了一场闹剧,于是转身掐住李林甫的脖子将他提起来。

“李哥奴,回答本宫,你是要做本宫的狗?还是要做本宫侄儿的狗?”

“咳咳……”感受到李嬗的手逐渐收紧,李林甫越发觉得呼吸困难,挣扎着从内襟里掏出一把匕首,想要就近给李嬗捅上一刀

李嬗狭长的媚眼里流露杀意,手指猛然收紧。

嗖——

一杆银亮的长枪自树林间飞射而出,李嬗不得已放下李林甫避过长枪。逃过一劫的李林甫被一条蓝色的线缠住腰身,眨眼间消失在树丛后。

掷出长枪的吕有为慢慢走出树林,伸手一抓招回长枪,舞了一个枪花后将枪头对准李嬗,整个人彷彿和手中的长枪融为一体,威风凛然。

“哑狗和阉猫都来了,那我侄儿也来了吧?”李嬗如同发现猎物一样兴奋,身后的狐狸虚影甩动尾巴,猛然朝吕有为窜去

“啊啊啊!!!”

王皆实一脸癫狂的挥舞玄刀,和杨玄琰从树林中杀来,如同先前一样,三人不断围攻李嬗。

“咳咳……”

死里逃生的李林甫捂着脖子不停咳嗽,听着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,如释重负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。

子寿,你能理解我了吧?

噗哧——

李林甫看着没入自己腹部的匕首一脸的错愕,颤抖着嘴唇抬起头看向眼前一脸漠然的张九龄,心里一阵刺痛。

一旁的高力士原本想出声制止,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李隆基微微摇头只好暂时作罢。

“子…子寿?”

李林甫眼里流露出悲伤,在迎上张九龄充满恨意的目光时,心中彷彿有什么东西崩塌了。

“这一刀,是因为你背弃誓言。”张九龄抽出匕首,随后再次捅进李林甫的肚子

“这一刀,是因为你杀了摩诘。”鲜血从李林甫嘴角流下,堵住了他想说的千言万语

“这一刀,今后,你我恩断义绝!”张九龄愤怒的咆哮,递出手中的匕首

“够了!张拾遗,你好大的胆子,敢在陛下面前杀人?”高力士忍不住出声喝斥,这颗棋子还没用完,可不能让张九龄给杀了

沾满鲜红的刀尖停在李林甫身前,张九龄看着眼前渐渐虚弱的李林甫丢掉手中的匕首,松开抓着衣领的手任由李林甫跌倒在地。

李林甫看着面前曾经作为换帖信物的匕首,双唇蠕动,疲惫的闭上双眼。

高力士气的浑身发抖,甩动手中的拂尘就要给张九龄一个教训,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威严的命令。

“去助他们杀了李嬗。”

“可……可是陛下,您身边不能没有人守候啊!”高力士停下拂尘,切声说道

“他们死了,你拦得住李嬗?”李隆基眼底滑过一丝危险的锋芒

“是。”

见天子发怒,高力士抱拳领命,将拂尘别在腰间,双手合掌,一拉,五条蓝色的丝线连起十指指尖。高力士一咬牙,怀揣着必死的决心,冲向正在缠斗的四人。

张九龄似乎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,看着倒在血泊中了无声息的李林甫,颤抖着蹲下身,把脸埋在两膝之间,痛哭不已。

李隆基淡漠的扫了一眼便把视线挪回亭前的战场,这种心性不坚定的人,以后一并赶出朝堂吧。

“贱女人!给我死来!”

王皆实漆黑的瞳仁逐渐变红,疯狂挥砍玄刀斩出无数道刀罡,一刀比一刀疯狂,一刀比一刀猛烈,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,只望能将李嬗斩于刀下。

面对王皆实奋不顾身的疯狂,李嬗一掌打退三人,身型一闪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王皆实身前,左手擒住王皆实握刀的手轻轻一转,随着手腕碎裂的清脆声响,玄刀应声而落。

“贱女人!老子杀了妳!”王皆实彷彿感觉不到疼痛,怒瞪着通红的双眼骂道

“咯咯咯咯,”李嬗瞇眼娇笑,鲜红的指甲如同利刃抵在王皆实胸口道“是啊!本宫贱,但这副身子哪个男人不馋?本宫倒想看看,这充满兄弟之义的心是不是也七窍玲珑?”

噗哧——

“王先生!”杨玄琰捂着胸口挣扎,却无力站起身,方才李嬗那一掌打乱了三人内气的运行,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嬗挖出王皆实的心脏

李嬗抛下王皆实的尸体,站在雨中恣意狂笑,高举手中的心脏轻轻挤捏,冶艳的红唇接下滴落的鲜血,如饮琼浆玉液。

“这侠义之心果然不同,分外甘甜吶!”李嬗伸出舌头舔去嘴角的血渍,危险的目光锁定尚且存活的三人

“咄!”

沉默的吕有为沉声一喝冲破禁锢,一个鲤鱼打挺猛然起身,双手一旋操着长枪直刺李嬗。

李嬗伸出一根葱指抵住枪头,另一只手从吕有为面前一掠,留下五道鲜红的爪痕。一脚将其踢飞出去,轻声警告道“再上来,吕家散人枪可就要绝后了吶。”

见三人暂时无力再战,李嬗把目光移向一旁的树林,如同发现猎物的狐狸一样纵身一跃,一个兔起鹘落,抓起面沉似水的李隆基和惊惶失措的张九龄二人,转眼间消失在慈恩寺的围墙后边——

慈恩寺的主殿的大门轰然打开,李嬗随手扔下抓来的两人走到大殿中间。

大殿里有一尊偌大的佛像,李嬗随手劈碎佛像,走到空下来的莲台上双腿一盘,闭目打坐调息。饶是身为天下第二的宗师,连番轮战数名三品高手也让她有些吃不消。

李隆基淡定地站起身,双臂一振抖去龙袍上的尘土,左手后背如夜星托斗,右拳虚握横摆腰间,怒目瞪着李嬗,哪怕到了这般境地也丝毫不掩饰满腔的杀意。

“你就是再瞪个十年,姑姑我也不会死的,”李嬗若有所感,睁开狭长的媚眼调戏道“你们李家的男人,怎么都这么矫情?你这样,那孩子也这样。”

“君,当有君仪。”李隆基眉头深锁,极其厌恶李嬗的态度

“咯咯咯咯,对!对!就是这样!”李嬗指着李隆基大笑,笑的眼角泛泪“就是这一本正经的模样,才让我一直想和你欢好啊!李三郎!”

“哼!疯女人!”李隆基冷哼一声,转过身背对李嬗

李嬗从莲台上走下,扭着腰肢来到李隆基面前,一把捏起他的脸,温热的吐息伴随着轻柔细腻的嗓音直直落在李隆基脸上。

“侄儿啊!为何你到此时还能如此泰然?”

“你千不该,万不该让林明去高丽的,”李嬗自顾自地说着“就因为你那可悲的妒忌,将唯一能杀死本宫的剑就这么丢开,真蠢吶!”

然而李隆基依然平静,锐利英武的双眼里,那发自内心的轻蔑让李嬗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,愤然把李隆基按在墙上,强大的冲击震得李隆基吐出一口鲜血。

“放…放开陛下!”

张九龄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,就这么下意识的站起身开口喝道。

他真的非常害怕。

这是他三十五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“身似浮萍,命贱如草”。这一身官服在这些飞天遁地的神仙面前真计较起来,什么也不是。

“你让本宫……放开他?”李嬗一脸玩味的回过头,手指渐渐收紧“张道济的学生,你是真傻吶!本宫是来夺位的,现在只要杀了我心爱的姪儿,这大位就是本宫的,换作是你,你愿意放手?和李林甫那条狗比起来差的不是一丁半点啊!”

“妖妇!还不撒手!”见李隆基面色泛紫,张九龄试图转移李嬗的注意力

妖妇二字戳中了李嬗的心,她放下李隆基,转身朝张九龄步步逼近。张九龄一退再退,很快便退到墙边。

“妖妇……”李嬗喃喃唸叨,一把掐住张九龄的脖子“当年你们也是这样说我母后的,本宫倒想问问,这天下男人坐得,女人坐不得?”

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淹没张九龄,脖子上的玉手比那绞刑的绳子还要致命。张九龄死命挣扎,断断续续地说道“牝鸡…司晨,就…就算妳坐得皇位,惊雷剑仙…也不会放过妳的!”

“哈哈哈哈!”李嬗被张九龄的单纯刺激的仰头大笑,攥紧的双手也微微松开“傻!真傻!你以为林明他会如此凑巧在此时远征高丽?”

“你不会还以为李林甫真是本宫手底下的狗吧?”见张九龄一脸茫然,李嬗如同发现新玩具一样,欣喜的瞪大媚眼看着张九龄

“妳什么意思?”

“哈哈哈哈!真傻!若李林甫真得罪了岐王李范,就他现在在皇城里和常元楷拼杀的性子,会轻易放过?”

“大抵是个什么经过,本宫也能猜个一二来,”李嬗放松手指,让张九龄得以片刻喘息“半年前岑羲那个老不死派人与本宫密谋,李林甫那个傻小子率先发现端倪,主动找上我侄儿自请成为暗子,好监视本宫的一举一动,这才有了半年前那场戏!不然这个担子,张道济和你这个混吃等死的左拾遗挑得起么?”

“现在,悲月楼三奇又剩你一个孤家寡人,真是笑煞本宫吶,哈哈哈哈!”

李嬗的话如同寺里的钟声重重敲在张九龄头上。

李林甫是……暗子?

见张九龄失魂落魄的模样,李嬗很满意。突然,皇城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号角,李嬗一把丢下张九龄,朝着李隆基走去。

“岑羲那老不死是真没用吶,好姪儿啊!姑姑可不能让你见着卯时的太阳了!”李嬗重新抓起李隆基的脖子一点一点的收紧手指。既然响起的是号角而不是烟花,可见皇城那里,是岐王等人赢了。

才获得片刻喘息的李隆基再度感受到窒息的感觉,然而身为帝王的骄傲让他望向李嬗的目光仍然充满轻蔑。

李嬗一边笑一边看着李隆基痛苦地闭上眼睛。

快了,再几息,哪怕岐王他们来了也无济于事!

“放……放开陛下!”

面对张九龄再次鼓起的勇气,李嬗置若罔闻,美艷的脸上有着即将达成目的兴奋狰狞。

“妖妇!放开陛下!”

情急之下,张九龄一拔头上的发簪朝李嬗刺去,然而李嬗身后的狐狸虚影一甩尾巴,张九龄又被抽回墙边,转头呕出一口腥红的鲜血。

胸腹间传来的剧痛疼的张九龄几乎无法呼吸,好不容易喘过气,抬头望去,李隆基已经失去意识,只剩那酱紫色的黑脸,预示着这个才即位的帝王很快就要殒落在太平公主的手里。

张九龄回忆起三年来的过往,与李林甫的相识、结拜,再到崖前两人共同立下的誓言。张九龄重新捏紧手中的发簪,眼下,只有自己能救陛下,救得了大唐。

张九龄沉沉呼出一口气,将那早已荒废十来年的内气,一点一滴地从丹田里调动出来,经过肺腑,缓缓流向右手,最终汇聚在手中的发簪,照出一丝淡淡的金光。身子微微前倾,如同沙场上冲在前线的士兵,死命一搏。

砰——

毫不意外的,和先前一样,狐尾轻轻一甩,张九龄象是女孩手中的布偶,利落地撞到墙上,再干脆地落到地上。站起身,顾不得擦拭嘴角缓缓流下的鲜血,重新握紧手中的发簪,再度朝李嬗冲过去。

一次,两次,三次……

李嬗的眉头越皱越紧,张九龄的步伐越来越凌乱。因为张九龄不要命一般地固执,每每甩动狐尾都会让掐着李隆基脖子的手微微一松,使得李嬗久久没能杀死李隆基。

砰——

“够了!”李嬗愤怒地抛下李隆基,转过身来看向颤抖起身地张九龄说道“既然你想做那板荡忠臣,那本宫就先杀了你!”

“呵呵…呵呵哈哈……”张九龄吐出一大口鲜血,断裂的肋骨疼的他说话象是断了线的珍珠“月堂…我…对不起你……”

“但我……张子寿,”张九龄突然深吸一口气,昂首挺胸,如垂死病中的回光返照,双目炯然泛起一丝金光

“愿以半生命数,为天地立心!为生民立命!为大唐,开盛世太平!”

“不自量力!”李嬗瞇起双眼,一道桃红色的火焰在掌心燃起

张九龄浑然不惧,直直朝李嬗奔去——

临邛山上,坐落在半山腰的小道观里有一名闭目打坐的老道士。老道士似突有所感,睁开双眼,那本该阒黑的眼珠子竟是一片璀璨深邃的星空。

“唉……九龄,九龄,本能活至九十高龄。如今,竟有人能让你舍得半生命数?也罢!相逢即是有缘,老道就助你这一手!”老道士一边感叹一边伸出手,如同调弄琴弦一样,在空中轻轻一拨——

“仙人指路!”

朝着自己袭来的张九龄身上突然金光大作,有如神助,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浩然正气,李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一惊,手中的火焰一偏,擦着张九龄的肩膀掠去。而张九龄手中的发簪却如同天上神仙射下的金乌神箭,势如长虹的没入李嬗的小腹。

大殿里突然陷入沉默,彷彿一切都随着张九龄刺入的发簪静止。然而这种僵持并没有维持太久,张九龄抽出发簪,带起一道血花,李嬗背后的狐狸虚影骤然飘散,一身气势威压象是破了底的水缸一泻千里。

李嬗捂着小腹踉跄后退,眼里满是不可置信。这一身四十八载的宗师修为就这么没了?

见李嬗失去威胁,大口喘息的张九龄再也无法坚持,象是被抽去了全身的精气神,两眼一翻昏倒在地,一头黑发一点一点地转灰。

“不……不!”失去修为的李嬗心里惊慌至极,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大殿门口“怎会如此?怎会如此?”

半空之中,黑衣女子借着夜色掩藏自己,将今夜的种种尽收眼底。此时看着惊慌失措,犹如当年那个害怕的小女孩,黑衣女子有些伤感的叹了口气,轻启朱唇——

“娇娥。”

“师父?”李嬗忽然抬起头,环首四顾“师父!是您么?师父?您在哪里?”

“娇娥……娇娥……”

“师父!您还活着!您在哪里?娇娥好怕!”

两行清泪从李嬗眼角滑落,这一刻,她彷彿回到了年幼时,在母后膝下嬉戏打闹。那时候,母后还没称帝,身边总是有一个姊妹相称的红发女子。待懂事后,她才知道那个红发女子是天上来的妖神,心月狐君,苏笙月。十二岁那年,拜苏笙月为师,得以修行这一身武功,也从那一天起,本唤作李娇娥的她有了新的名字,李嬗。

眼下,再次听见本该死去师父的声音,李嬗不断的四处张望,却始终没能瞧见那熟悉的身影,就像在告诉她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一样。

身后传来踩过水洼的脚步声,李嬗回过头,失去宗师修为的她没能从雨幕中看清那道黑影是谁,耳边那一声声未曾止息的娇娥,让她情不自禁的对着黑影喊道——

“师父,是您么?”

噗哧——

回应她的,是高力士缠绕淡蓝色气机的十根手指。

“师…父……”

高力士没有停下脚步,一脸惊恐的冲进大殿,很快便传来他如丧考妣的悲痛呼喊——

“陛下!”

黑衣女子看着李嬗俏丽的身影倒在雨中,渐渐失去生机,默默低下头,捏紧双拳。背后的树林中已经能听见如奔雷般的马蹄声,远远望去,一杆岐字金边大纛当头耸立。

黑衣女子本想就这么离去,却突然停下脚步,拿出怀里一根断成两截的木簪子,脸上浮现惊怒

“林明!你不要命了?”

顾不得曝露,莲足一跺,震耳欲聋的破空之声响彻树林,黑衣女子直往东北方向遁去。

“王爷,这…”李范身旁的一名骑手抱拳问道

“不管!救驾要紧!”李范眯眼看着离去的黑衣女子,内心几番挣扎,最终大手一挥,率领骑卒往慈恩寺的方向赶去。

很快,李范等人便赶到慈恩寺,然而入眼的一幕就让众人心悬了起来。杨玄琰正抱着王皆实和司马无错的尸体放声痛哭,吕有为半躺在地上,手里抓着断成两截的长枪。

“哑狗!陛下呢?”巡视一圈仍没见到李隆基的身影,李范毫不客气地抽出长刀质问道,彷彿只要吕有为的回答不让他满意,他就当场宰了吕有为

吕有为抬起手,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大殿的方向,众人连忙动身前往。待众人来到大殿前,见到李嬗倒在地上的尸体,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。李范更是三步并作两步,推金山倒玉柱的在殿前跪下,对着坐在门槛上那闭目养神的尊贵男子大声喊道

“臣等救驾来迟,请陛下降罪!”

众人跟着跪下,与李范一同高呼。

李隆基睁开双眼站起身,伸手摸向脖颈间的瘀痕,淡淡的扫了一眼李嬗的尸体,平静开口道

“平身,回宫。”

“谢陛下!”李范连忙起身,上前搀扶李隆基走下台阶,直把高力士甩在一旁。

高力士敢怒不敢言,无奈回头,背起仍然昏迷的张九龄,随众人离去——

悲月楼的阳台上,张九龄凭栏远望,一头灰黑夹杂的头发就像那逐渐放晴的天空,半是乌云半是青。然而那一丝从云里透出的阳光,却怎么也无法温暖张九龄寒冷的内心。

自慈恩寺那夜已经过去半月。张九龄这辈子都会记得,当他同杨玄琰将王皆实和司马无错的尸体送回天刀门时,那两名年仅六岁的孩子哭得有多么撕心裂肺。想起昭阳门街上,王皆实那一语成谶的托孤之请,无论是为了那两个孩子,还是为了王维,他都应该对得起在慈恩寺里立下的誓言,不能再像先前那样,整日花天酒地,混吃等死。只是一连过去十日,他依然无法提起精神,日复一日行尸走肉的来到悲月楼上,眺望远方。

思及王维,张九龄心里又是一痛。王维,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的大意才丧命的?正如李林甫所说,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!

伸手拿起一旁的画笔,张九龄欲将它扔掉,却又在最后舍不得。尽管张九龄仍然无法原谅李林甫,但这一切无论是谁都身不由己,更何况这一扔,三人间最后那一点羁绊也会随之逝去。

张九龄对着紧紧握在手里的画笔喃喃道“摩诘……”

“子寿大哥,你怎么知道我来了?”

有些稚嫩的少年声音在背后响起,张九龄听着那熟悉的呼唤,不敢置信的转过头,眼前穿着鹅黄色长衫的少年脸上有几分作贼心虚的侷促。

他本想从背后吓唬张九龄一下的。

“摩…摩诘?”

少年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,伸手挥了挥,想缓解尴尬。

“你…我…这…”张九龄语无伦次,好不容易才定下心,千言万语化作一句“这些日子,你都去了哪里?”

“我…我…我在玉真公主那里……”少年的声音细弱蚊吶,双颊也染上一层绯红

“是…是,月堂大哥安排我去的!他说长安城有危险,让人送我出去玩几天,届时再来接我。”少年眼珠咕溜一转,找到理由给自己打气,随后好奇的问道“对了,张大哥,我的画笔怎么会在你这里?”

张九龄一个踉跄跌坐在地,两眼空洞的看向腰间的两把匕首。

方才初晴的阳光眨眼间又被乌云遮蔽,豆大的雨水泼天而下,阵阵轰鸣的雷声如同天罚,似在嘲笑张九龄,终是不知自己错在哪里——

噼啪作响的雷声中,面庞惨白,瞧着仍有几分消瘦虚弱的李林甫躬身告退,带上房门,御书房里便彻底暗了下来。

高力士点上一根蜡烛,随后恭敬的退到一旁,等着坐在几案后的那个男人写完手里的谕旨。

半月过去,李隆基的脖颈上仍有淡淡的瘀痕,每当摸向那道瘀痕时,总会想起在慈恩寺里的遭遇以及在昏过去以前,朦胧之中听见张九龄那决然、充满正气的誓言。

看着手里草拟的罢免官员名单,李隆基最终提笔划去了张九龄的名字。

“敢问陛下,为何那日不让奴才阻拦张拾遗?”见皇帝搁笔,高力士一咬牙,惶恐的问出堵在心里十多天的疑问

“朕不想来年满朝都是张道济的门人,悲月楼三仙当三分朝政。”李隆基伸手放在烛火尖,巨大的阴影映在屏风上如一道狰狞的蝠翼

“奴才……不明白?”

“张道济,该挪个位置了。”李隆基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,高力士仍然听出那抹杀意,连忙低头不敢再多问。

“只有朕,才能开那盛世太平。”李隆基望着烛火直到掌心冒出一缕轻烟才沉声说道

“那蜀山剑宗和惊雷剑仙,应如何处置?”压下心中疑惑,高力士知道该换个话题,转而提起另一件事

李隆基用拇指一点一点地搓着被灼伤的掌心,直到高力士以为自己又说错话即将下跪认错,才又抽出一张绢纸,提起还未干的朱笔,缓缓写下八个字——

义行忠烈,雷罚尊者

大唐玄宗先天三年六月十五,太平公主李嬗谋反,事败伏诛。六月十八,蜀山剑宗宗主林同光远征高丽凯旋,斩七十二金丹武夫,扬大唐国威,御赐尊号——雷罚尊者。七月,先天改换,年号开元。

(本篇完)